| 瀚海 | | | 一 | |
一 我一直没能对生活,对周围的一切做出诗 意的理解。我不是没进行努力,只是发现那样 做的结果总是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。我的结论 是也只能是:生活就是生活,一切就是一切。 这就决定了我的故事很难讲述——没有诗意。 而诗意对于故事和人们来说是多么重要!我之 所以还要讲它,却正是出于这种没来由的自信 —— 没有诗意。 我想,只要你去过沙漠然后再到我的故乡 来,你就会觉得我的故乡跟天堂差不多。当然 ,这必须先有一个很不可靠的假设:除了沙漠 之外你没去过任何地方,或者你干脆就生活在 沙漠里面。 这是我提供给您的一个大背景,别的就没 有什么可提供的了。这决定了故事的难度是不 是? 在我要讲这个故事的时候,我的对门跑出 一个疯子。这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美丽的姑娘 。在她从门里闯出来奔下楼梯的一瞬间,我看 见她的眼睛充满泪水。我认为那完全是正常人 所拥有的泪水。我还看见她妈在后面追她,不 喊不叫,灰白的头发朝后飘起,精瘦的脊梁佝 偻着,喘息声一直留在脚步声后面。我还听见 | 姑娘十分嘶哑的诘问:你让不让我死吧!你让 不让我死吧!与此同时,隔壁的作家老冯的女 儿从她家的门里探出头来。我看见她那对黑亮 的眼睛里同样充满泪水。我跟她说:看见了? 她点点头,抽抽鼻子,缩回头去。这个时候, 我发现我已经无法讲我的故事。我恍恍惚惚记 起了一年冬天,我妹妹就冻死在一片盐碱滩上 。如果她是去收碱土面养家糊口,我绝不至于 这样悲伤。我妹妹冻死的时候,跟我家对门的 姑娘一样,也是疯子。那时候,妹妹九岁,我 十一岁。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妹妹了。妹妹从来 没说过死,但她还是死了。我记得妈妈自言自 语:死了好。死了好。然后她就扯长了声音哭 。她的哭声十分疹人。那时候我的故乡有狼出 没。妈妈的哭声使我联想到深夜里的狼嗥。我 这样说毫不过分,有相似经历的人一定会同情 我的看法。尤其是在多雪的冬天。 不管别人怎么想,自从我看见姑娘眼里的 泪水,我就认为妹妹没有疯。说到她的死,只 能有一个结论:她不想死于是她就死了。我曾 经想问妈为什么说妹妹死了好。但一九八二年 我回故乡的时候,妈已经死了。我只是在乡下 看见了妈的坟。坟周围是重重叠叠的脚印。土 湿润松散,飘浮着盐碱的咸苦味。夕阳照着低 矮的坟,黑褐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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